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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福之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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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福之地

蒙人不喜歡外人進入他們的羊圈, 在有些年邁的牧民心裏很忌諱。

不過阿拉格巴日長老發了話,像都蘭只養了十來頭羊的,羊圈沒有單獨設立在另外背陰處的, 變成了第一批被檢查的。

都蘭咬著嘴唇, 忐忑地瞧著羊把式進了羊圈, 一堆牧民站在不遠處,並不走進,只時不時踮腳往那瞅。

姜青禾在羊把式沒來之前,她對牧民飼養羊的本事是深信不疑的, 覺得他們養了幾十上百年,肯定自有一套完善的法子。

所以此時她的面色還有隱約的笑意,完全不似都蘭那般忐忑, 在羊把式逐頭羊從頭到眼,甚至四肢都擡起來瞅瞅時, 也並沒有太過揪心。

事實上, 都蘭養的羊少, 每天好草餵著, 只淩晨天微亮帶出去吃草,夜裏再去一趟,避開一天最熱的時候, 所以並無太大的問題。

羊把式指了指幾只羊的蹄子說:“這蹄子得修了, 再不修過個幾天, 羊都走不動道了。”

都蘭能聽懂, 低頭看了眼這幾頭羊的蹄子。關在羊圈裏多的羊,蹄子磨損較少, 整個蹄殼會長得很快,不及時修剪, 很容易變歪,那時羊行走會逐漸困難。

都蘭連連點頭,姜青禾也給記了下來,她此時覺得這些算是小問題。

轉到下一戶吉倫巴雅爾老人的羊圈時,她上了年紀,家裏只有個不足七歲的孩童,圈養了五六頭羊。

按理說只養這五六只羊,出現的問題應該不多,老一輩的牧民有著豐富的養羊經驗,

可吉倫巴雅爾老人老眼昏花,行動遲緩,羊圈又從無外人光顧,除非羊有抽搐、瘋叫等大肢體動作,她才能知道。

羊把式讓姜青禾問她,“羊瘸了曉得不?”

吉倫巴雅爾老人一臉茫然,“俺羊養得好好的,哪瘸了?”

羊把式恨鐵不成鋼,他綁起褲腳,踩在前不久潑了臟水濕淋淋的泥地裏,指著靠木墻邊明顯跛腳的羊,他翻了個白眼,“娘嘞,這兩頭羊都爛蹄子了!”

爛蹄子準確的說法,應該叫腐蹄病,輕點的只是腳趾間腐爛,中度整個蹄殼紅腫化膿,最嚴重到整個蹄腿乃至全身關節壞死。

姜青禾皺起眉頭,巴圖爾沖上前來問,“把式,你有兩把刷子,這能治嗎?”

羊把式瞥了一眼,說話腔調跟折聲子似的,他轉過身對姜青禾說:“有得治,叫人去把羊拉出來,這潮氣大得很,再待著,爛到根了,俺也沒法子治,請誰都一樣,折了這幾頭羊罷了。”

他從木箱裏拿出雙很長的皮手套,找出適合的刀具,叫牧民把病羊綁在地上,半擡起蹄子。

圍著的牧民全都倒吸口氣,那蹄殼還吊在蹄子上,裏頭露出的血肉腥臭,一碰羊低低嘶鳴哀嚎。

吉倫巴雅爾耳朵也不好使,平常羊老窩著,她沒聽它這般叫過,可忽地聽見,叫老人流了淚,一直向羊懺悔。

羊把式面不改色清理羊蹄的腐壞,擠出烏黑的膿汁,疼得羊哀嚎慘叫不已。在場的牧民聽著真不是滋味,可他摘下皮套子,往上倒了點酒,又灑藥粉,還叫牧民去拿爐子,將鐵烙子扔進燒紅的爐子裏。

他握著小巧的鐵烙子,挨近羊蹄的周圍,一時在場眾人都能聽見那滋滋滋的聲音,還有絲絲白煙,這一刻沒人說話,他們默契地轉過頭,實在不忍心瞧。

可羊卻沒再喊叫,用麻布包紮好後,母羊還一瘸一拐走了幾步,原先因疼痛難耐而弓起的背部,此時也舒展開來,臥在草地上。

牧民對這一套法子很是驚奇,姜青禾瞧了眼他們的神色,走了幾步過去問巴圖爾,“往常羊爛蹄子你們咋辦的?”

“也會拿刀切,擠出來用大蒜粉和其他藥粉,大多數羊能熬過去,不過吉日木圖和芒來家的好幾頭就沒了,他家聽了別人說用白灰好,”巴圖爾撓撓他的胡子,神情間很是憂愁。

姜青禾聽得腦袋一突一突,白灰就是石灰,熟石灰倒還好,生石灰不僅要燒蹄子,而且強堿對眼睛和皮膚等都會造成不可避免的損傷,十足危險。

她揉著額頭,長呼一口氣保持冷靜,聽著羊把式交代,“這破羊圈不能住了,哪有怕羊熱往裏頭澆水的,簡直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這法子。”

“裏頭的草料都給燒了,還沒爛蹄子的給分開住,這玩意在牛羊間跟人的疫病一樣的,會把圈在一起的羊給染上。”

羊把式無奈嘆氣,腐蹄病一般在南方多雨時羊群患上得多,本地還不算太常見,眼下倒是被他碰上了。

處理好這家,下一個去的是蒙克家,蒙克已經滿頭大汗了,他家養得羊不算少,估摸著有二十來頭。

還沒進去,剛走到門外邊,羊把式就高聲喊了起來,“羔羊啃土都不曉得管,養個屁的羊,把你自個兒收拾收拾關進去當頭羊算了。”

面對著蒙克一家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眼神,姜青禾仰頭望天,她不想翻譯。

羊把式接著抱怨,“餵骨粉、餵蛋殼碎餵鹽阿,羊都啃土舔毛了,團在肚子痛得打滾,等死了就曉得心疼了!”

走了五六個羊圈,羊把式罵天的話逐漸變多,人也變得暴躁,而姜青禾從一開始的信心滿滿,到呆滯再到沈默。

也就是此時,她才徹底明白牧民的養羊水平。

牧民養羊,說精細也精細,他們會每天清理羊圈裏的殘草和糞便。哪怕是在冬日,上凍時也會一點點處理,山羊愛幹凈,難聞的氣味會讓它們不吃食並且躁動不安。

雖然今年他們沒有頻繁轉場,但前幾十年他們會從冬牧場轉到避風向陽、水草豐美的春牧場。做好春季接羔保羔,每日夜裏守著母羊,數到七日舔一次堿土,會把乳羔和能吃草的幼t羔分開飼養等等。

夏天抓夏膘,帶著羊群到賀旗山脈背陰處吃草,驅趕蠓子和各種飛蟲,秋上油膘,淩晨趕羊出去夜裏回來,給羊吃野韭菜、沙蔥,剪秋毛等,一年四季有序輪轉。

可說粗放也是真的,漢人養羊講究每天都要數一遍,諺語說:一天數一遍,丟了在眼前;三天數一遍,丟了尋不見。

可蒙人養羊,不願意讓外人數自己的牲畜數量,這會讓他們不安。自己更不數,所以天天放牧,哪怕羊少上一兩只,可能也不知道,只要明面上沒少幾只就好了。

姜青禾聽到巴圖爾說的時候,她手裏的奶茶完全喝不下去了,怪不得坐擁這麽多頭羊都沒富起來。

打根子上就出了問題。

羊把式還單獨跟姜青禾說:“他們養羊自有一套法子,好些羊能養得好。可你瞅瞅,那麽老些羊生了暗病也不曉得。”

“俺一把老骨頭了,你請俺來看完那麽些羊,記得加錢!”

本來他外出看羊只收二三十的,到了這,他得收兩三百個錢才成,不然氣不過,養得亂七八糟。

姜青禾忙寬慰老人家,並承諾加錢,晌午天熱得沒法子看,還騰了一個蒙古包讓羊把式先進去休息。

她揉著自己的腦袋,轉頭見了牧民在熱天下的身影,幾十張臉被曬得發紅,眼神無措,他們都從巴圖爾那知道了。

姜青禾本來擰緊的眉頭,忽然展開,她揚起一抹笑,聲音溫和地說:“進去吧,我們談談。”

“額是會養羊的,天天給它們梳毛,怕生了蟲,又天天打掃羊圈,羊糞都不敢留過夜。綿羊愛吃蘆葦和白蒿子,山羊愛吃紅柳這些,額天天去找,”薩娜嬸嬸捂著臉,斷斷續續抽泣地說。

可她精心伺候的羊,生了口炎都沒發現。

她一說,立時又有好幾個跟著唉聲嘆氣的,往常她們從來樂呵呵的。哪怕酷暑幹著苦力活,熱得背生了痱子,也不會像眼前這般。

牧民跟灣裏人並不一樣,他們有自己自古獨備的完整生存法則,他們過著游牧生活,衣不果腹是常有的事情,一年居無定所,逐水草而居,對於生活的欲望並沒有那麽強烈。

渴望過上好日子,但也可以安穩地過著不如意的生活。

所以想要扭轉和改變他們長期以來固化的想法,開始轉變牧羊的習性等等,比賺錢還要難。

姜青禾默默聽完了大家難以置信的抱怨,等聲音漸漸平息以後,她站起身,後退幾步面向眾人。

她的手指向遠處敖包的方向,“當初在祭敖包時,喇嘛唱過求昌盛,求繁榮,而我向大家說,願土默特小部落,巴達榮貴(欣欣向榮)。”

原本還沈浸在悲傷和茫然中的牧民,漸漸地停止了所有無謂的抱怨,他們躁動的心,不安的心,也逐漸歸於平靜。

“阿拉格巴日長老說,想要讓土默特小部落安穩。”

姜青禾她的聲音並不激昂,“怎麽能夠安穩,蒙古包冬不漏風夏能防暑,有風幹肉吃,有馬奶酒喝,最好有不少的磚茶,還有不少種類豐富的糧食。”

“羊圈裏的羊每一頭都肥而壯,春秋能夠帶來溫暖的羊毛,和擠不完的羊奶,過冬時能有風幹肉或新鮮羊肉吃,穿上新的羊皮襖子。”

“每年能將皮子賣出去,羊羔可以跟羊客做交易,換取好收成,生活的草原水草豐美,每年有數不盡的好草。”

在蒙古包裏的牧民陷入了姜青禾描繪的畫面裏,要真能過上那樣好的日子,得匍匐在長生天下,祈求它長久的保佑。

姜青禾卻忽然搖了搖頭,“可我認為的安穩,是不要過著四季轉場的日子,能夠生活在一個有水、面向草原的地方,最好有一方田地,種夠吃的糧食。”

“部落裏有專門給人治病的蒙醫,給牲畜瞧病的把式,走幾步就能買到想要的東西。”

她說:“我知道你們不願意定牧,你們說只有不停地轉場放牧,地母額圖根身上的血才會流動,她才會哺育更多的草給萬千生靈。”

“可是,斯琴巴圖爺爺、蘇日娜奶奶…,他們今年還能經得起折騰嗎?”

一群人去往冬窩子,走幾十或上百公裏,帶著牲畜走上二三十來天,頂著寒風,穿過厚重的雪道,那些今年看著都已經形如枯槁的老人,真的能安穩抵達,又如約而至回到這片牧場地嗎。

沒有人能保證,因為每一年輾轉冬牧場,或多或少會有老人被長生天帶走,埋在地母的身下。

牧民們茫然地像是剛破殼的雛鳥,不知道飛往哪地,又在何處落腳。

他們生來就是要游蕩的,游蕩才會使地母更好,他們帶著牲畜走過的地方,踐踏和落下的糞肥,會使來年牧草長得更加蓬勃,讓天賜的牛羊肥而壯。

他們沒有辦法想象定居的生活,甚至畏怯。

可他們不想過好日子嗎,他們想的。

阿拉格巴日長老沒有辯駁,他只是在眾人沈思之際,輕輕地吟唱那首古老的歌謠。

“春天到了,草兒青青發了芽,本想留在春營地,故鄉荒蕪,路途遙遠,我們還是走吧。”

“夏天到了,百花齊開放…我們還是走吧。”

“秋天到了,草木已枯黃…我們還是走吧。”

最後眾人一齊哼唱,“冬天到了,草木紛紛雕零,本想留在冬營地,故鄉荒蕪,路途遙遠,我們還是走吧。”

他們的一生阿,像是斷了繩的風箏,單只腳的鳥,漂泊的蒲公英,一直在路上奔波遷徙,短暫停留。

唱著故鄉荒蕪,路途遙遠,可是,他們回不了故鄉。

在這個陽光熾盛的午後,牧民用他們蒙古史詩裏的歌謠來回答姜青禾。

那個在他們心裏,名為寶木巴的幸福之地的幻想。

他們和著微風輕輕唱:

沒有衰敗,沒有死亡。

沒有孤寡,人丁興旺,

兒孫滿堂。沒有貧窮,

糧食堆滿田野,牛羊布滿山崗。

沒有酷暑,沒有嚴寒,

夏天象秋天一樣清爽,

冬天象春天一樣溫暖,

風習習,雨紛紛,

百花爛漫,百草芬芳。

牧民們想,他們可以試試安穩的日子,他們會匍匐在地母的身上,祈求她的原諒。

願後輩能繁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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